引 言
《骷髅幻戏图》是一幅扇面册页,为绢本设色,纵27厘米,横26.3厘米,现被故宫博物院收藏。画面左侧署有李嵩的名款,对幅有毛玄真书元人黄公望诗句,画面印有“信公珍赏”、“会侯珍藏”等多方收藏印章,曾经清代人耿昭忠收藏,未见著录。[1] 作者为南宋画家李嵩。李嵩生卒年不详,钱塘人,即今浙江杭州人。他年青时曾经做过木工,后来被画院待诏李从训收为养子。李嵩跟从其养父学画,后来历任光宗、宁宗、理宗三朝画院待诏。画传记载他擅长人物、道释,尤精界画。[2]
李嵩的传世作品中有多幅货郎题材的作品,《骷髅幻戏图》也往往被认为是与货郎相关的作品,但其中货郎担却并非如他其它货郎题材作品中货郎担那样物品齐全,称为行李担更为贴切。许多学者认为《骷髅幻戏图》是表现了深刻的哲理和寓意。有的学者认为此画的核心主题是生死转化及其因果轮回,或者与庄子的“齐生死”有关。[3] 笔者希望通过图像来解读作品的意义。
通过分析图像可以发现该作品具有很强的戏剧性,笔者认为画面是表现了一个当时人们所熟知的故事。骷髅的形象在这里是鬼魂的形象化。李嵩通过对骷髅的表现来达到把鬼魂和活人在同一个场景内区分开来的尝试。同时也进一步确认了中国古代人物画家对人体内在结构的重视和运用。
一
《骷髅幻戏图》册页画面的中心人物是一戴幞头穿纱衣的大骷髅手里提了一个小骷髅做游戏状。大骷髅处于画面左边,坐于地上。左腿曲折着地,右腿弓起,左手按于左大腿骨近膝盖骨处,右手提线索控制小骷髅。小骷髅右脚单脚着地,左脚抬起,两臂做招手状。小骷髅对面一小儿,手足着地。昂首伸右臂,以对应小骷髅。小儿身后有一妇人,尺寸较小,做阻拦状。画家似为表现妇人身处远处,才故意缩小她的尺寸。妇人身后不远有一曲折地平线,似为悬崖的边界,这条线使画面构图分为两大部分。画面的右上角是空白处。整体画面布局的重心偏重在左下角。
大骷髅背后另有一妇人,比例与大骷髅等大。怀抱一婴儿,正在吮其乳汁,双目注视前方发生的事情,神态安详。他们背后是一个台状物,约与大骷髅站立时等高,或称为墩子,又像古时的阙。上有竖排书“五里”二字。吴其贞《书画记》云:李嵩骷髅图,纸画一小幅,画在澄心堂纸上,气色尚新。画一墩子,上题三字,曰五里墩。墩下坐一骷髅,手提一小骷髅。旁有妇乳婴儿于怀。又一婴儿手指着小骷髅。(《南宋院画录》卷五引)陈继儒《太平清话》云:予有李嵩骷髅图团扇绢面,大骷髅提一小骷髅,戏一妇人,妇人抱一小儿乳之。下有货郎担,皆零星百物,可爱。明万厉间刻的《顾氏画谱》也收入此画。[4] 有的学者认为他们叙述的都是这一幅画。笔者认为“墩”字或为衍字,或为画面形象的文字化,但是也可能另有一本题材构图相似的作品。李嵩的《市担婴戏图》和《货郎图》便是两幅题材相同、人物造型相似的两件作品。所以并不排除李嵩另有一幅以骷髅幻戏为题材的作品。《骷髅幻戏图》货郎担与其另外两幅作品《货郎图》和《市担婴戏图》中的货郎担不同的是其另外两幅作品中的货郎担皆分五六层,杂陈百物。货郎担具有明显的商业特色。《骷髅幻戏图》中担上除了有三个包袱外,三层隔箱所装物品也不为外人所知。可以看到的器具中还包括瓶子、盒子、水葫芦、长柄雨伞和席子,两个网兜所包似盆装物。整个货郎担并不像一个商人的物品箱更像是一个风尘仆仆的行人的行囊。
有的学者认为骷髅幻戏是宋代百戏之一。不仅小骷髅是被控制的;大骷髅也是被人用线控制的。[5] 这只是某些人的大胆假设。从画面并不能看出大骷髅身上的线,其所谓的艺人隐于画面之外,通过行囊来表现艺人的风尘仆仆,是与画面不符的。画面中还有竹子和荆棘、青草作为陪衬。在某种程度上讲是对环境和时间的交待。
二
无论是从画面人物的服装来看,还是从陪衬的植物来看画面表现的时间是春夏之季。画面的场景是一个瞬间,具有矛盾冲突的瞬间,即具有戏剧性。画面主体部分是两个骷髅和小骷髅对应的小儿以及后面追上来的妇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产生的对应关系是画面的矛盾中心,即某些学者认为的生与死的对比。生死的观念在此幅图中确实是表现的主题,但是大骷髅也被认为是被操纵的傀儡在某种程度上是难以让人信服的。因为画面中的小儿和两个妇人面部表情并非惊恐。扑向小骷髅的小儿是一脸的好奇;追上来的妇人注视的是小儿,面部的表情是略带责备的担心,担心的内容可以推测为恐怕小儿跌倒;哺乳的妇人更是气定神闲的望着小儿。所以从画面中的人物心理出发,他们所看到的大骷髅应该是不具有攻击性和伤害性的。所以,大骷髅在妇人和小孩的眼里应该是一个正常人的形象,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艺人的形象,那么小儿所扑向的小骷髅是否是骷髅的形象呢?有待进一步讨论。
在宋代百戏中有傀儡戏,表演内容多样。“凡傀儡,敷衍烟粉、灵怪、铁骑、公案、史书历代君臣将相故事话本,或讲史,或作杂剧,或如崖词。如悬线傀儡者,起于陈平六奇解围故事也,今有金线卢大夫、陈中喜等,弄得如真无二,兼之走线者尤佳。更有仗头傀儡,最是刘小仆射家数果奇,大抵弄此多虚少实,如巨灵神姬大仙等也。其水傀儡者,有姚遇仙、赛宝歌、王吉、金时好等,弄的百怜百悼。兼之水百戏,往来出入之势,规模舞走,鱼龙变化夺真,功艺如神。”[6] 傀儡戏在当时大概可以分为悬丝、仗头、药发、肉傀儡、水傀儡几类。[7] 《骷髅幻戏图》中的小骷髅似为悬丝傀儡。傀儡戏中灵怪类形象多为怪异之形,也有骷髅形状的。根据宋人《东京梦华录》记载,每年清明节皇帝驾登宝津楼时,诸军呈百戏,其中就有真人化装成骷髅表演“哑杂剧”的场面。“有假面披发,口吐狼牙烟火,如鬼神状者上场,……继有二三瘦脊,以粉涂身,金睛白面,如骷髅状,系锦绣围肚看带,手执软仗,各作魁谐趋跄,举止若排戏,谓之‘哑杂剧’。”同书还记载,“驾兴临水殿争标锡宴,诸军百戏,如鬼神杂剧之类。”又“六月六日崔府君生日,廿四日神保观神生日,戏竿尖头横木立其上,装鬼神吐烟火,甚危险骇人”。[8]
这些杂耍里是否会有骷髅戏婴呢?李福顺先生在《李嵩和他的〈骷髅幻戏图〉》一文中认为完全可能。[9] 傀儡戏无论是讲史、作杂剧或如崖词必然是注重情节性,人物也不止一位。但是《骷髅幻戏图》中的小骷髅只是一位,难以构成表演。如李先生认为骷髅戏婴存在必然也导致小儿是表演中的一部分。所以小骷髅在某种意义上只是象征,象征百戏,也象征娱乐。
两宋从上至下都很注重诸色伎艺,画家也与这些艺人的位置相当,应该有较深的接触。南宋周密撰写的《武林旧事》中诸色伎艺人包括了御前应制、御前画院、书会、演史、说经诨经、小说、影戏、唱赚、小唱、鼓板、杂剧、杂扮、弹唱因缘、唱京词、诸宫调、唱《拨不断》、说诨话、商谜、覆射、学乡谈、舞绾百戏、神鬼、撮弄杂艺、泥丸、头钱、踢弄、傀儡、顶橦踏索、清乐、角抵、乔相扑、女飐,等等。[10] 傀儡戏在百戏中是占有相当的分量的。《梦梁录》中“小儿戏耍事儿,如戏剧糖果之类有线天戏耍孩儿、影戏线索、傀儡儿等”[11] 又有相关的如“有担水斛儿,内鱼龟顶傀儡面儿舞卖糖”等。[12] “遇朝家大朝会、圣节,宣押殿庭承应。则官府公筵,府第筵会,点唤供筵,俱有大犒。又有村落百戏之人,拖儿带女,就街坊桥巷,呈百戏伎艺,求觅铺席宅舍钱酒之资。” [13] 可见表演之盛,却也可知他们的生活并不稳定。
三
大骷髅是鬼魂的表现,鬼魂在图画表现上还可以参照龚开的作品《中山出游图》等。《大载礼》曰:“阴之精气曰灵,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自然是鬼魂。《说文》曰:“鬼阴气贼害”,朱熹曰:“鬼神者,二气之良能。鬼无形,以骷髅代表之。”顾景星《白茅堂集》曰:“梁溪蒋君自言七伶曾见鬼,鬼状仿佛如骷髅。”[14] 所以大骷髅在这里是鬼魂的形象。
《骷髅幻戏图》是表现了一个戏剧的场景,并非为表现深刻的哲理的。对于《骷髅幻戏图》的意义在明代就有解释。成书于明万历年间的《顾氏画谱》说:“吴来庭李嵩骷髅图跋,李嵩精工人物、佛像,观其骷髅图,必有所悟,能发本来面目耳。”[15] 此处想说明这幅画的含意,但并没有说清楚。清人陈撰《玉几山房画外录》曰:“骷髅弄婴图。骷髅而衣冠者众见,粉黛而哺乳者已见,与儿弄摩候罗亦骷髅者,日暮途远,顿息五里墩下者,道见也。与君披图复阿谁,见一切肉眼作如是观。”[16] 这段题跋是想说明画面出现的形象是肉眼凡胎之人所见到的,其背后另有寓意,但是寓意是什么,他并没有说清楚,使人不明其解。近代郑振铎、张珩、徐邦达先生合编的《宋人画册》收录了这幅画,其中有较详细的文字说明。最后说:“此图生与死是那样强烈地对照着,我们的画家的寓意是十分深刻的。”[17] 所以后来的学者多在生死的问题上思考这幅画的意义。
清代松年在《颐园论画》中说,中国的传真家都是从画骷髅入手的。据南宋蔡絛所著《铁围山丛谈》记载,上层人士嗜古成癖,高价收购古物,社会上兴起盗挖古坟的风气,“于是天下冢墓破伐殆尽矣”。[18] 另据南宋周辉撰写的《清波杂志》记载南宋士大夫厌恶谈死,往往避之。又南宋士大夫多喜欢古物,掘先朝人坟墓,取其古为己用。所以画家对于骷髅的描绘才会很真切。[19]
《骷髅幻戏图》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宋代的百戏中常常出现鬼神形象,时人就习以为常了。画面表现的是一个戏剧性场景。大骷髅似与旁边的妇女有某种暧昧的关系,可以推测骷髅形状的鬼魂可能就是其背后妇人的丈夫。由于某种原因身死,但是出于对自己家庭的眷恋以人的形象重新返回家中。但是如果以正常人的形象出现便不能分辨生死的形象,所以李嵩大胆采用骷髅的形象来表现鬼魂在画面上形成直观的对比。
小骷髅应该就是大骷髅的道具,大骷髅身前便是傀儡戏艺人。其演戏的形象也便是傀儡戏艺人表演的形象。但是在画面中画家并不想强调傀儡戏,所以小骷髅只是一种道具的象征,也是一种冥器的表现。
对面的妇人和小儿应该也与大骷髅形状的鬼魂有某种关系,由妇人所关心的是小儿冲过去可能会自己伤害到自己,而并非是与傀儡有关。
场景的描写是某个村庄的外围,应该是行人回归的中间过程。阙曾经是坟墓前的建筑,在画面中也是生死的交界标志物。
结 论
《骷髅幻戏图》表现的是一个戏剧场景,或者是一出杂剧的高潮部分。表现的是一个生前表演傀儡戏的艺人放心不下家眷,以鬼魂的形象与家人相会。在家乡的关口,也是在生死的关口与亲人相见的场景。南宋社会对于神怪故事的热衷可以在宋人笔记小说中窥见一斑,南戏中的神怪故事数量也很是可观。所以《骷髅幻戏图》所描绘的确切剧目还有待进一步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骷髅幻戏图》所描绘的故事是当时人很熟悉的。
注释:
[1]参见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 编:《中国绘画全集》,第四册,五代宋辽金 3 ,图版说明第13页,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99年6月第1版;
[2]参见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 编:《中国绘画全集》,第四册,五代宋辽金 3 ,图版说明第12页,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99年6月第1版;
[3]参见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 编:《中国绘画全集》,第四册,五代宋辽金 3 ,图版说明第13页,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99年6月第1版;
[4]转引自刘人岛 主编:《中国传世人物名画全集》,第113页,中国戏剧出版社,2001年11月第1版;
[5]参见李福顺:《李嵩和他的〈骷髅幻戏图〉》,载于《朵云》1981年 02集,第168页,上海书画出版社,1981年11月;
[6]引自「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二十》,“百戏伎艺”,第290页,傅林祥 注,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年5月第1版;
[7]参见「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第128页,傅林祥 注,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年5月第1版;
[8]转引自李福顺:《李嵩和他的〈骷髅幻戏图〉》,载于《朵云》1981年 02集,第168页,上海书画出版社,1981年11月;
[9]参见李福顺:《李嵩和他的〈骷髅幻戏图〉》,载于《朵云》1981年 02集,第168页,上海书画出版社,1981年11月;
[10]参见「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121-131页,傅林祥 注,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年5月第1版;
[11]参见「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三》,“诸色杂货”,第184页,傅林祥 注,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年5月第1版;
[12]引自「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三》,“夜市”,第181页,傅林祥 注,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年5月第1版;
[13]引自「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二十》,“百戏伎艺”,289-290页,傅林祥 注,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年5月第1版;
[14]以上转引自李福顺:《李嵩和他的〈骷髅幻戏图〉》,载于《朵云》1981年 02集,第168页,上海书画出版社,1981年11月;
[15]转引自李福顺:《李嵩和他的〈骷髅幻戏图〉》,载于《朵云》1981年 02集,第166页,上海书画出版社,1981年11月;
[16]转引自李福顺:《李嵩和他的〈骷髅幻戏图〉》,载于《朵云》1981年 02集,第166页,上海书画出版社,1981年11月;
[17]转引自李福顺:《李嵩和他的〈骷髅幻戏图〉》,载于《朵云》1981年 02集,第166页,上海书画出版社,1981年11月;
[18]参见「宋」蔡絛:《铁围山丛谈》中华书局,1983年9月新1版;另参见李福顺:《李嵩和他的〈骷髅幻戏图〉》,载于《朵云》1981年 02集,第166页,上海书画出版社,1981年11月;
[19]「宋」周辉:《清波杂志校注》,卷第三,“9士大夫好尚”,101-102页,刘永翔 校注,中华书局,1994年9月新1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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