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里，一个甲子的收获/郑巨欣

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后流动站合作导师：郑巨欣　　

　　一

　　深秋不只是时序，还代表收获，在时序里收获，人生才变得有意义。徐朝兴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在时间里成就人生意义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

　　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说：“一切都不是我们的，而是别人的，只有时间是我们的财产。”

　　其实，时间没有给我们添加任何东西。时间不过是一条无穷的，由原因和结果构成的长链。恰恰是人，不断地，用自己的人生，见证时间的宽度，用知识，求取时间的质量，用思考，揭示时间的潜能，用手艺，证明时间的价值。

　　然而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在用自己的人生、知识、思考、手艺去探索时间的无限可能性呢?对于这种现状，最要紧的，必须从正面来回答这个问题，从而确立一种哲学。

　　这次，徐朝兴先生从艺六十周年作品展，是从正脉上告诉人们，什么是艺术人生的真理。因为在我看来，真理的本质，不是完美，更不是结果，而是在明知不可能完美的人生中，在明知不可能终极的结果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完美，争取某种程度的结果，而不断深化探索的一种精神内核。

　　二

　　常理以为时间如水，从者如流，唯有逆水行舟，才能激起浪花朵朵。但浪花不变的本质是江河之水，看江河之水，重要之处不在奔腾汹涌的表象，而是发现它如何层层叠叠化为生命的涓涓细流。

　　文质彬彬!顺着孔圣的说法，我在徐先生的百余件瓷器作品中，看到了青流如水。在那丰富的宁静中，有一件作品让我砰然心动：《水波纹碗》。

　　油然而生的情感，带着对古老传统的敬意，与《水波纹碗》相关的历史背景，在我前面徐徐展现：二千多年前，瓷器以原料、烧制温度、釉色的独特表现，率先向世界宣告，它在中国诞生了。其中，原料“白瓷土”是内因，至关重要。

　　中国的瓷器史，半部是青瓷史。翡翠般的“梅子青”，美若“青玉”，是青釉烧造技艺最高水平的代表。“碗”，一种最具功能的简单造型，拥有“民以食为天”的丰富内涵，人类用它，托起了生命的底线。这次，徐朝兴先生从艺六十周年作品展，是从操持上告诉人们，什么是艺术人生的守望。因为在我看来，守望的本质，不是尾生抱柱，更不是守财饮誉，而是一种道义，一种责任，是人性里最具集体性的一个姿态。

　　道义、责任、姿态从不止于言说，在这里，是那遍布梅子青碗水波纹的实在，是见于碗内底的涡形出筋的表现，是抖刀千韵，层叠有致的创新，是那来自老祖宗而又面向未来的善意，是世间最细微的纯粹。

　　三

　　人与时间，六十年是一个甲子的轮回，对于徐先生来说，是从艺人生的六十载，但艺术的人生，何尝又不是人生的艺术。

　　人与人之间，相遇只是偶然，贵在相知。二十多年前，应周武兄之约去大窑寻访古瓷，借那次机会，我与时在龙泉青瓷研究所的徐先生曾有浅浅的一晤。之后虽或会议等，又与徐先生有不期的相遇，但毕竟各自从事领域有别，所以对徐先生的了解，多半停留在周边口碑印象的层面。直到二十年后的2015 年7 月某日，当我重访大窑，再去龙泉，住进了徐先生的家里，才算是真正走近了徐先生。徐先生的住所，是一个设计别致的中式庭院，自然情趣甚浓，虽然我在那里只住了两天，却留下了难忘的美好印象。

　　我离开龙泉的那天，比前一天早起，不料尚未踱出廊道，便远远看到徐先生已在庭前池边闲坐，先生见我从客房走出，便笑迎上来，邀我对坐。

　　夏日龙泉，清晨最适。此时，天光淡白，远山静谧，晨曦悠悠而下。帮工阿姨在一边烧水，但待到炉沸时，先生却说他来沏茶，沏好茶又说，要送我几本他的书，分别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全集·徐朝兴卷》《徐朝兴从艺五十周年回顾展作品集》《青之梦，瓷之道——徐朝兴师徒精品集》。在这三册书的扉页上，均有墨书题签：“郑巨欣先生雅正”，以及徐朝兴款、纪年月、朱钤。其字体遒劲有力，颇为美观。

　　今天大师不少，但能够站在一个甲子的交界线上，淡然回望艺术人生的大师并不多。徐朝兴先生长居龙泉，七十多年的大半光阴在龙泉度过，艺专一技，师徒谱系无杂沓，是中国工艺美术界自本自根的布道者。